插花花瓶历史漫谈 第10期 图片

屏俗与花祟——《瓶史》漫谈八_拈花陈

作者简介

 

陈秀中，字敬忠，号拈花陈

 

北京市园林学校高级讲师，首届中国职业院校教学名师二北京插花协会理事，国家高级插花技师，日本池坊花道正一级教授

 

受宋代赏梅大师张功甫(梅品》的影响，袁宏道认为瓶花欣赏的环境与氛围必须高雅脱俗！是高雅抑或是粗俗，不同的装饰布置、时间、空间、地点、人物等都会对瓶花欣赏产生不同的影响，带来不同的观赏效果。袁公写道:“花快意凡十四条:明窗，净几，古鼎，宋砚，松涛，溪声，主人好事能诗，门僧解烹茶，蓟州人送酒，座客工画花卉，盛开快心友临门，手抄艺花书，夜深炉鸣，妻妾校花故实。”

 

以上是可以使瓶花花神高兴与快乐的事情，袁公列举了十四条:窗户明亮，几案洁净，有古鼎，有宋砚，室外松涛阵阵，溪水潺潺，插花的主人爱慕风雅、真有花癖且能诗文，往来僧人熟谙烹茶之道，蓟州朋友送来所酿名酒，座上客擅画花卉，花朵盛开之时恰逢知心好友来访，亲手抄录养花园艺书籍，寂静的深夜，土炉上的温酒壶已经发出热滚的炉鸣，妻女们一起讨论花的掌故。

 

“花折辱凡二十三条，主人频拜客，俗子阑入蟠枝，庸僧谈禅，窗下狗斗，莲子胡同，歌童弋阳腔，丑女折戴，论升迁，强作怜爱，应酬诗债未了，盛开家人催，算账，检；a韵府乍押字，破书狼籍，福建牙人，吴中鹰画，鼠矢，蜗涎，憧仆堰赛，令初行酒尽，与酒馆为邻，案上有黄金白雪、中原紫气等诗。”

 

以上是可以使瓶花花神感到极端不雅而自感受到侮辱的事情，袁公列举了二十三条:主人频频拜请来客，粗俗之辈擅自闯入花园禁地攀折花枝，庸俗之僧谈佛论禅，明窗下有狗打架，胡同小巷内满地乱洒花籽，童子园内高唱乱哼弋阳腔，丑女人头戴折枝花，宾主谈论升官发财的俗事，勉强做出很爱花的样子，应酬诗没完没了，时逢花儿盛开家人却催叫回家，插花赏花时却又要干算账的杂事，为了作诗押韵才临时查找韵谱，破书任意堆放杂乱不堪，福建的货物推销商在座，吴中一带粗俗的假画，老鼠的粪便，蜗牛爬过留下的豁液，憧仆假装生病傲慢无礼，酒令刚开始就发现酒没了，隔壁就是酒馆，花案前摆放黄金白银，书桌上摆放着中原紫气等一类虚伪陈腐的官场诗作。

 

最后，袁公再次强调列举花快意十四条和花折辱二十三条的缘由:“燕俗尤竞玩赏，每一花开，排幕云集。以余观之，辱花者多，悦花者少。虚心检点，吾辈亦时有犯者，特书一通座右，以自监戒焉。”

 

这段话说的是每到花开时节，京城有搭设大红大绿的布慢的习俗，宾客云集观之。据观察这些争玩赌胜的习俗，对花神而言，辱者多、悦者少。实际上，自己有时也常有冒犯，因此特意列举书写上述座右铭，自我监督，引以为戒。

 

有趣的花文化现象是，与袁宏道同时代的高镰在《遵生八笺》“高子拟花荣辱评”条目中，也列举了令花神荣辱的各二十二条目，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！《遵生八笺》是明代高镰撰写的著名养生专著，是一部得中国古代养生之道真传的广博实用的养生专著，在海内外具有广泛影响。《遵生八笺》所涉猎的养生范围非常广泛，其中就有不少山川风景、四季观赏、花鸟虫鱼、盆景插花、花木栽培、花草欣赏等与养生有关的记载与辑录。

 

偶尔翻到“起居安乐笺”中的“高子拟花荣辱评”条目，明显看得出也是受了南宋张功甫求雅忌俗的赏花基本理念的影响，其“求雅”就是高子所述“花雅称”二十二条:“余述花雅称为荣，凡二十有二:其一、轻阴蔽日，二、淡日蒸香，三、薄寒护蕊，四、细雨逞娇，五、淡烟笼罩，六、皎月筛阴，七、夕阳弄影，/、开值清明，九、傍水弄妍，十、朱栏遮护，十一、名园闲静，十二、高斋清供，十三、插以古瓶，十四、娇歌艳赏，十五、把酒倾欢，十六、晚霞映彩，十七、翠竹为邻，十八、佳客品题，十九、主人赏爱，二十、奴仆卫护，二十一、美人助妆，二十二、门无剥啄。此皆花之得意春风，及第逞艳，不惟花得主荣，主亦对花无愧，可谓人与花同春矣。”其“避俗”则是高子所述“花疾憎”二十二条:“其疾憎为辱，亦二十有二:一、狂风摧残，二、淫雨无度，三、烈日销砾，四、严寒闭塞，五、种落俗家，六、恶鸟翻衔，七、蓦遭春雪，/、恶诗题咏，九、内厌赏客，十、儿童扳折，十一、主人多事，十二、奴仆懒浇，十三、藤草缠搅，十四、本瘦不荣，十五、搓捻憔悴，十六、台榭荒凉，十七、醉客呕秽，十八、药坛作瓶，十九、分枝剖根，二十、虫食不治，二十一、蛛网联络，二十二、磨脐熏触。此皆花之空度青阳，芳华憔悴，不惟花之寥落主庭，主亦对花增愧矣。”

 

高子感叹道:“花之遭遇荣辱，即一春之间，同其天时，而所遇迥别！”花朵遇到高雅的主人，那就会得到主人的百般宠爱，享受着“得意春风，及第逞艳”一样的荣宠；反之，如果遇到低俗主人，花朵就会受到种种漫不经心、庸俗恶劣的屈辱，落得个“芳华憔悴，寥落主庭”的可悲结局。

 

由此可见，文化一旦以传统形式积淀下来，便包含有超越时空的普遍合理性因素及可取价值。中国古代文人崇尚的赏花雅文化，亦正是如此！无论是南宋张功甫的‘“花宜称”二十六条、“花憎嫉”十四条、“花荣宠”六条、“花屈辱”十二条，还是高镰的“花雅称”二十二条、“花疾憎”二十二条，抑或是袁宏道的“花快意”十四条和“花折辱”二十三条，中国古代文人求雅忌俗的赏花基本理念是一脉相传的，这也是中华文人插花人文特色的具体体现与历史传承。

 

中国人自古对花情有独钟，文人墨客寄情花木、与花比德、花人同化之风代代传承，常常将花加以人格化、花神化，从中寄托情思、理想与抱负。因此，借花明志、以花传情、花人互喻已成为中华文人墨客菌花、插花、赏花的主要旨趣，袁宏道插花就是最典型的例子。

 

《瓶史·十二·监戒》一节即是袁公把文人墨客的情趣与好恶视为花神的情趣与好恶，列举出赏花时的若干标准和规范，告诫赏花者待花要像对待亲人一样，行为举止不可粗俗鲁莽，要温文尔雅，彬彬有礼；观花环境不可污秽、杂乱、喧闹，要洁净整齐、清雅幽静；择花友要选真诚、有教养、有专长爱好、能诗擅画者。如此，才能与花神双向文流，与花为友，以花修身养性，成为真正的“花痴”和插花艺术家。

 

图1是净几上摆放的瓶花，还有一盒古籍，这是主人在亲手抄录园艺书籍吗2恰合了“花快意”之“净几”与“手抄艺花书”。

 

图2是清代画家陈字绘的(品梅图轴)，图中三位文士正在品赏比对折枝梅花，一位发鬓上还替梅一枝，身后童子手捧插着梅花的青铜花瓶，这又恰合了“花雅称”之“主人赏爱”与“佳客品题”。



图3是清代画家姜3}绘的《品梅图轴》，锈迹斑斑的古铜瓶里插有梅枝、水仙、杏花，也恰合了“花雅称”之“插以古瓶”的高雅要求。

 

图4是笔者2022年中秋节期间在北京外城东南角楼表演插花时的筒花作品，立意表现苏东坡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的词意，上隔以色彩淡雅的花材突出“我欲乘风归去，又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胜寒”；下隔以香槟玫瑰、红黄海棠果映衬中秋亲人团聚的温暖氛围，展现“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。

 

……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蝉娟”的场景。巧合的是角楼展厅的一角有一圆月形的空窗，以其为背景，将筒花布以茶席竹几，摆放月饼、紫砂壶等配饰，恰合了二花快意”之“明窗”“净几”的高雅摆设。

 

图5是元代大画家钱选绘的《西湖吟趣图卷》，图绘北宋诗人林道伏于石案上，凝神为梅花赋诗的情节。林速一生痴迷梅花，晚年隐居杭州孤山，手植梅林，咏梅为乐，以梅为妻，以鹤为子，著有“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咏梅名句。这恰合了“花快意”之‘.主人好事能诗”。

 

正所谓骏马良驹遇伯乐，高山流水逢知音。漂亮的瓶花花朵须有高雅脱俗的赏花主人的百般荣宠，才会得意春风、尽展芳华！

 

花前月下又恰逢瓶花主人能诗搜画，与花结友，与花交流，寄情花木，花人合一，让瓶花漂亮到极致，使花神得到百般宠爱，令花神无比高兴与快乐！这恐怕才是花痴袁宏道所力倡的“花快意”的初心。